归雁

最近三次忙吐了

【百四】老东西

这是突发的脑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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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大醉而归,那是迷失,
向我罪恶的生命,
向我俩都深陷其中的孤独,
并且向着你们的美好未来——

向我被其出卖的双唇,
向死一般的双眸,
向这邪恶的世界
而我们却不被上帝拯救。”

——А. А. 阿赫玛托娃《最后的干杯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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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遭的景色颇为眼熟。

百目鬼静正踩在草坪上,眼前是一片清澈的人工湖,水中有几块落脚的礁石。身后的树木高大,郁郁葱葱,层层叠叠的枝叶交错掩映。阳光透过润泽的叶,也被染上点点碧色,浸没在荡漾了金光的湖水中。

树木间传来声声鸟鸣。他向前行走几步,脚掌踩在地面这坚实的触感,竟也熟悉得惊人。百目鬼抬头注视那满目的绿色与光斑,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。

这里,是他家的庭院啊。

迷雾被剥开,眼前突兀地出现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,斑斓艳丽,环绕他撒下星星点点的磷粉。目光追随着蝴蝶上下扑扇的翅膀,他看见了,站在不远处的黑影。

那是纯粹的黑暗,宛如夜幕渗透下漆黑的墨,凝聚成高大的人形。蝴蝶亲昵地围绕黑影盘旋几周,最后停留在在那人影的指尖。

“你们把他藏到哪里去了?”

百目鬼握紧拳头,话语不自觉地从口中溜出。

那人影与蝴蝶只是沉默着,周身蔓延出的黑暗缓慢向外扩张,逐渐吞噬了天地,吞没眼前的一切景色。

 

百目鬼静猛然从睡梦中惊醒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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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最近,父亲的记忆力开始明显下降了。”

眼前的青年与他父亲很像,一样沉默寡言,不苟言笑。今日他按照惯例,给四月一日送来了各类食材与生活用品,交谈一番后却迟迟不肯离去。四月一日瞅见他眉眼间凝聚的一缕愁色,多加询问几句,青年便和盘托出。

 

一开始,百目鬼静并没有将记忆衰退这件事放在心上。人上了年纪,记忆力本就不如当年。

 

但后来,他开始忘记不少物品摆放的位置,忘记即将要说出口的话语,甚至在小羽提起四月一日时,忘记太多两人的过往。这时青年才意识到,情况有些不对劲。

 

百目鬼家的固执是一脉相传的。青年强硬地要求父亲去医院做了一次彻底的检查,并且全程陪同,不离左右。

 

检测结果很正常,但百目鬼的症状仍需要一个解释。医生思索半天,最后猜测道,百目鬼静有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风险。

 

四月一日缓慢地吸着烟,默默听青年抒发自己的担忧。他脱离人世太久,青年的话语如同迷雾,环绕左右却始终无法触碰。他隐约知道核磁共振成像,能听懂蛋白质沉淀,了解动态血压检测。但这些词在他头脑中只是模糊的概念。

 

索性青年并不指望四月一日能听懂。他只是需要一个宣泄口,需要一个倾听者。他索性在四月一日身边坐了下来,双手撑住头,神色低落,却在开口说话时直直望进四月一日的双眼:“父亲他……很难过。他想见你。”

 

四月一日对此的回应是缓缓吐出一缕烟雾。他偏过头去盯着前方空地,眼神并不聚焦,嘴角勾起的笑竟染上几分冷酷的色彩。他沉默半晌,淡漠地开口:“那就让他来吧。”

 

随着百目鬼静年龄渐长,四月一日开始限制他进店了。对方周身环绕的清净之气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渐渐消退,长期待在店里,对他不是好事。

 

只是现在……破例一回吧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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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目鬼静第二天就来到了店里,好像他一刻也等不及似的。

 

四月一日沉默地抬头,注视眼前的男人。

 

他们相识已有六十年之久了,四月一日亲眼目睹着衰老在对方的面庞上步步紧逼,一点点侵蚀。他的眼球逐渐凸出,目光逐渐混沌无神,嘴角越发固定僵化,额头上刻满了深深的裂痕。

 

“时间过得可真快,”四月一日感叹道,将烟斗在一旁的烟灰缸中抖一抖。老人并不做声,只是凝望四月一日几秒,后安静地在他身旁的长廊上坐下。两人都不再说话,气氛却丝毫不显凝固。清脆的鸟鸣声,时时刻刻回荡在耳边。

 

“你在害怕。”四月一日突然开口。他的语气很平淡,不是询问,而是在陈述事实,“你上了年纪,灵力在渐渐消退,所以我才叫你别经常来。但只要有我在,百目鬼家族绝不会遭遇危险。所以,你在害怕什么?”

 

百目鬼抬眼与他对视,仍旧一言不发。他的面容已经被深深的干枯的皱纹撕得四分五裂,皮肤也支离破碎了。四月一日直面了一双搅着深沉哀痛的眼眸,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捏住,竟然也疼了起来。

 

“这个病……我怕会忘记你。”

 

百目鬼很少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情。大多时候他都沉默寡言,或者干脆用行动去替代。四月一日一时语塞,思绪也混沌一片。他本该说些什么,可眼下的场合,仿佛说什么都是不合时宜的。

 

空气似乎凝固了,

 

“只是有风险罢了,”四月一日突然笑起来,“八字还没一撇的事,就弄得你这么害怕。百目鬼,你当初杀鬼的勇气呢?”

 

四月一日笑得太厉害了,以至于都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,眼角涌出星星点点的泪花:“说真的,忘了我才好呢……我终于不用忍受你的折磨了。”

 

百目鬼坐在一旁,默默地看着。

 

“装得太假,不想笑就别笑。”

 

“你这家伙!”四月一日气急败坏地举起拳头,可一想到对方不再年轻,又默默收回了手。

 

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,之后便告别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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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目鬼静的记忆仍然在慢慢衰退。他开始忘记很多事,曾经脱口而出的灵异典故,如数家珍的传奇经历,如同细沙铸就的城堡,逐渐被浪潮吞没。他仍旧可以阅读,但一本书还没读完就忘了个大半。他越发沉默寡言,就连家人和他说话,也总是爱答不理。

 

这一切尚且在他的接受范围内。最令人恐惧的,百目鬼发现自己在渐渐忘记四月一日。

 

记忆如同泛黄纸页上老旧的字迹,一点点侵蚀殆尽。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,它们却如流沙从指缝溜走。好像有谁特意拿着一块橡皮,缓慢而坚决地,从大脑的画册中擦去四月一日的轮廓。

 

“你们把他藏到哪里去了?”

 

浓稠的黑暗几乎已吞噬天地,蛮横无理,不留下任何死角。蝴蝶轻扇翅膀,洒下闪烁星光的鳞粉,成为黑暗中唯一可见的事物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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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目鬼仍在翻看祖父留下的笔记。天色刚刚转暗,他便已经困了。上年纪的他,再也无法像学生时代那样,通宵达旦地阅读。

 

回到卧室后,百目鬼突然感到衣袋有些沉。他拿出多年前侑子小姐交给自己的那颗蛋,发现这物件正闪闪发光。还不到使用这颗蛋的时候,百目鬼对此心知肚明。可是,它似乎仍想告诉自己什么。

 

百目鬼将蛋放在枕头旁,眼皮刚合上,便坠入梦境。

 

他看到了侑子小姐。她仍旧穿着消失时身上那件和服,蝴蝶背对黑暗展开巨大的翅膀,闪烁点点星光。侑子小姐站在那里,一言不发,赤色的眼眸凝结一丝悲悯。

 

一些混乱的记忆片段交织在一起:校园午后的打闹,千篇一律的拉弓射箭,侑子小姐时常挂着的神秘莫测的微笑,四月一日眼中的神情。另一条道路,他曾驻足的分叉口。

 

他这辈子,就得不断地做出选择吗?百目鬼闭上眼,发出一声叹息。这个梦境也随之颤抖起来。

 

“百目鬼君,”侑子小姐的声音听起来缥缈而遥远,“你将再次面临选择。”

 

“你的选择不仅关系到自己,所以务必谨慎思考。”

 

“若你决定忘掉四月一日,百目鬼家族与四月一日君寻的缘就此终止。你的后代,再也不用被牵扯进鬼怪们的纠纷。”

 

她凝望百目鬼片刻,突然微笑起来:“但我想,你的内心早已做出选择了。”

 

百目鬼张了张口。“我……”

 

“嘘……”侑子小姐竖起一根手指,“先不要开口。”她抬起脚,缓缓向百目鬼靠近。一只蝴蝶从女子手心飞出,盘旋在百目鬼身边,“想想你要付出的代价。”

 

“你明白,我并不是真正的侑子小姐。四月一日的一缕愿望,使我得以存在并与你对话。”听到四月一日的名字,百目鬼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瞬,“四月一日的存在,比你想象中要复杂。他将被卷入很多事,与很多世界有所纠缠。”

 

他听到一声叹息。

 

“百目鬼君,你们不过是这独立世界的普通人。四月一日希望你的后代能获得自由,不再被牵扯进一些古老的悲剧。”侑子望着他,赤色的眼眸闪烁一丝意味不明的光,“那是你们出生前就已存在的悲剧。”

 

百目鬼静握紧拳头。这个冷静理性到几乎不近人情的男人忽然悲从中来,几乎想要发出悲鸣。

 

“那是我的选择。”他咬紧牙关,话语倔强地从齿缝中溜出。

 

“是啊,你已经做出了选择。”侑子小姐的嘴角勾勒起一抹悲伤的弧度,“可是,再过一百年、两百年,更久。你的后代,还能理解你的选择吗?”

 

“我……”

 

百目鬼还未来得及开口,梦境就变得淡薄。眼前的景象碎裂开来,化作无数光点,消散不见了。年迈的老者卧于塌上,干涸的眼球,终于流下泪来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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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又来了,”四月一日没好气地开口,“我不是说过吗?上年纪了,不要动不动就往我这儿跑。”

 

“我饿了。”百目鬼沉默片刻,坐到四月一日身边去,“再来点酒。”

 

“想都别想!”四月一日哼了一声,“考虑一下自己的岁数好吗?听着,你只能喝白开水。”

 

百目鬼耸耸肩,倒也不再反驳,接过杯子就抿了一口。随后他把双手搭在膝盖上,望着前方空地,久久沉默不语。

 

最后还是四月一日打破了沉寂。

 

“所以?这次来又有什么事?”他托腮瞥了百目鬼一眼,随后又迅速移开视线,语气冷漠而疏离。

 

“我不会忘记你的。”百目鬼突然转过头去,严肃地瞪着四月一日,“这就是我的选择。”

 

四月一日还没来得及说出的话就这样被掐灭在喉咙口。他蠕动着嘴唇,最后只是别过脸去,嗤笑一声:“你就这么乐意看着我摧残你的后代?”

 

“百目鬼一脉会成为你的力量,”百目鬼静的神色仍旧凝重,“有些事是不会改变的。”


四月一日无奈地摇了摇头,嘴角微微上扬,可流转的眼波间却隐约透露出哀伤的神色来:“上了年纪的人,不应该温和些吗?你这家伙……为什么还这么固执啊。”隐藏在喉咙间的,还有一声叹息。

百目鬼静举杯,沉默地喝尽杯中的液体,凝望眼前人仍旧娟秀纤细的容颜,沙哑着开口道:“我在十九岁的时候就变老了。”

END
注:部分句子化用自玛格丽特·杜拉斯作品《情人》中的原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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